兔子。

爬墙快,谨慎关注。

浮云半书·江湖

首发于生存游戏吧文赛。

序、

江南有书生,执笔诗三千。

只读万卷书,未行万里路。

书生不知姓甚名谁,家处何方,江湖人只唤他百晓生,笑说他那一杆笔便足以抵过世间最锋利的剑。

人在江湖,就哪里能够彼弃我取,只负一兵器快意恩仇,而不在乎书生笔下那三两排名。

据说,书生本有一腔豪情壮志,原想及第登科,笔走龙蛇,为这大梁搬砖添瓦,鞠躬尽瘁;奈何数不中举,热血东流,终究只能败退江南,不甘不愿当起江湖下一任的百晓生。

从此书生不再是书生,人人进他这天机阁,只恭恭敬敬喊他一句百晓生。

他再不穿青衫,却仍执笔,笔下只书姓名。

江湖天机榜,从来非亡故不改,非归西不换。

书生那支笔,便也得了名号,唤作阎王。

于是每一落笔都是一人死去。他有时便也不无玩笑的想,江湖百晓生,不若是侠客的催命鬼,讨债符。可这世间万千豪杰,竟都上赶着来会黑白无常。

值得么?


天机榜只有一行,从来都是空着。

第一行。

天下第一行。

自百晓生接手天机榜后,这天下第一的位置,早已空置许久。

这便意味着,放眼这偌大四海江湖,竟没有一人是百晓生看得过眼的!

人人都说,这代的百晓生,又挑剔又狂妄,还有什么在他眼中?迟早不得好死,消散于世间尘土!

却又说着,能得到百晓生的认可,登顶天机榜榜首,又该是多么值得艳羡的一件事!这武林江湖,万千门派,无数秘籍珍宝,都尽输于你手,又该是多么痛快!


一、

百晓生爱书。

三四月该是人间最好的季节,芳菲尽绽,绿意盎然。

若是有一壶酒,一碟小菜,一处阳光斑驳的桃树荫,再有一卷书,便再不负这大好春光。

奈何岁月不静好。

百晓生私心觉得,不顾春风暖意缱绻,能够无情打破这悠然意境的,管你王侯将相英雄豪侠,总归是不懂欣赏的十恶不赦之人。

如今他仍认为这样的人十恶不赦毫无情趣,却只能暗自腹诽面容带笑。

因为他的脖子上横着一柄剑。

一柄冰冷无情,却又很美的剑。剑身漆黑狭长,花纹简洁有力,剑锋三尺七寸,净重七斤十三两。

这是一柄古老,神秘,本不应该出现的剑。

世上无心沉醉春意的,只能是一把肃杀的剑。而持这柄剑的人,也定是一位无情的剑客。

站在百晓生面前的剑客已经很老了,白发苍苍,沟壑纵横。但他的背,却挺得像松那样直,他的目光,就像鹰那样凌厉。

他的手极稳,剑架在百晓生脖子上已然很久,却没有偏移哪怕一分。

百晓生笑道:“不愧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剑,杀气这样重,却没有一丝血腥。”

老剑客冷冷道:“你既认出了这把剑,就该知道,这把剑在谁的手里,谁就是天下第一。”

百晓生轻笑一声。

他将脖颈凑近锋利的剑刃,老剑客皱皱眉,持剑的手往后挪了挪,却仍是那样稳定有力。

于是百晓生微微一笑:“老先生当然可以算是天下第一。只是我手中这天机榜榜首,向来由我说了算。”

老剑客沉思一会,同意道:“百晓生换代,前一任的要求自然不作数。你的天下第一又要如何?”

这老头手持这样利器,功力也如此高深精妙,却并无杀他之意,百晓生终于放下心来,思绪微动。

然后他像想到了什么般,冲老剑客露出一个淘气的笑。

百晓生气定神闲道:“我要老先生为我完成一件事。若事毕功成之日,老先生仍愿当这天机榜榜首,在下定不说二话,提笔落字。”

老剑客闻言凝视他许久,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意。话未多说,只将手中剑身往前送了送:“我一个人去做,天机阁主如何知晓我是否弄虚作假?不如一道前去,也好监督。”

他放出的那一点杀气,就像二月里最凛冽刺骨的寒冰,足以使江南的千红万紫尽数凋谢,更足以令百晓生全身僵硬,心下骂娘。

这老狐狸!

百晓生只好道:“你我二人,难免有失公允。不如由我找个中间人来,为之见证。”

老剑客颔首。


百晓生找的那人,是位名不见经传的侠客。

别说老剑客,就算是整个江湖,听过他名号的人也是寥寥无几。

老剑客的剑利,眼也毒。能得到他认同的人,世上也只那么一两个。

就连无数人献媚讨好的百晓生,他也不过是意在天机榜,而留他一命。

老剑客却在见到侠客的第一面,就无言的默许了这个中间人的能耐。

因为侠客有一双很能让人信任的眼睛。

深不见底的,闪烁着星光的眼睛。

这样的眼睛,让他整个人都变得亲切起来。再配上一身潇洒不羁的装束,一抹风轻云淡的笑容,这世上,又有什么事能够难倒他?

就算他是百晓生提议找来的人,老剑客也绝不认为这样的人会有意偏袒。

百晓生抚掌大笑:“如此三人,当抵得过世间万千阻碍。神佛妖魔,尽可杀之!”

老剑客面上不显,心下却极为赞同。


二、

自天机阁北上,便是凉州。

地如其名。三人愈近凉州,气温愈凉。江南鸟语花香,姹紫嫣红开遍,凉州却仍是老树枯枝,北风凛冽。

说来也奇怪,百晓生手掌江湖情报,且三人离开江南之事神不知鬼不觉,行事仓促间更是只有几位位高权重之人知晓,按理该是一路顺畅无阻,直行大漠;可现下不知为何,竟总有三两波人前来试探,定好的行程已被耽搁不少。

百晓生算不得武林中人,老剑客只能孤身上阵,将侠客派去百晓生身边护他周全。

百晓生虽不及老剑客武艺高强,却不知见过多少古怪招式,眼界更是比绝大多数江湖人宽广,那些刺客也似乎得了嘱咐,只纠缠着老剑客,从来不顾在一旁干站着的百晓生和侠客。

百晓生闲来无事,便兴致勃勃的观看老剑客的身法招式,间或喝一声好。

侠客低声道:“你看到那些刺客鞋底的痕迹了么?”

那些刺客身法诡妙,形迹飘忽不定,鞋底更是犹如虚影,肉眼极难看清,侠客却像是忽略了这点,同百晓生说话。

百晓生道:“西域罗刹教。他们一向不爱与大梁扯上关系,天机榜更是入不了他们的眼,如今这般纠缠,倒教人迷惑。”

侠客微微笑道:“是么?我却觉得,你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。”

百晓生冷冷道:“这天下,我谁都没有放在眼里。”

那双带着寒霜的漂亮眼睛微微弯起,好像在说,若不是心高气傲,狂妄如斯,天机榜榜首又为何会空置了那么多年?

不过是觉得,以天下之大,竟无一人可让他心悦诚服的将那片空白填补,也当真可笑罢了。

侠客纵容的不再言语。


片刻,侠客皱眉道:“罗刹教一向行事谨慎,如今却如此招摇,倒是蹊跷。”

百晓生却笑了:“如此招摇?招摇得来送死么?”

这话说得不错。

老剑客既敢自诩天下第一,那剑法便也不是浪得虚名。最初那几批刺客,不过一道剑气就可铲平,如今刺客功力渐高,配合也愈加默契,却也不过费他十招之内的功夫。

“今天怕是最后一批了。”侠客道,“恐怕要前辈十招以上,才能收拾干净。”

百晓生觑他:“你倒是不急。”

侠客笑道:“我不过是被拉来做壮丁的,你与前辈都不急,我急什么?”

百晓生撇撇嘴:“你还是个大侠呢,竟如此不系苍生。”

侠客无奈道:“这与心系苍生有什么关系?再说,大侠就要心系苍生么?世间逍遥,快意来去,岂非更加自在?”

百晓生定定看他。

良久,冲他微微一笑:“你倒难得有趣。”


侠客说话,从来言出必践。

他说今日是刺客的最后一批,那老剑客一招下去,便再无人招架。

老剑客孤身站在血红的土地上,目光悠远,眼神却是寂寥的。

这天下,还有谁能与我争锋?

我这已然第一的剑法,还能怎么精进?

便是天下第一,又岂非太过寂寞!


百晓生看着一波波刺客前赴后继几个时辰,又不好意思坐下,腿早就站酸了。此时见混战终于平息,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。

“老先生,”百晓生拱手,“前路艰险,不如在此稍作休整。”

话毕,他目光一凝,顿觉不妥。

“不急。”老剑客如鹰双目直视前方,扬声道,“出来,与我一战!”


百晓生瞪了一眼侠客。

你怎的不早些提醒我,害我出丑!

侠客微微一笑。

你又怎的如此记仇。


三、

侠客与百晓生在这厢眼神交汇,那厢老剑客的眼前,却已然出现了一个年轻男子。

这男子身材修长,裸露在黑袍外的手腕纤细苍白,他面上戴着一张繁杂诡异的面具,气息阴沉暗郁。

他手中有一柄剑。

剑身银白,刃如秋霜,薄得似张纸,又如天边钩月洒下的一缕白光。

当真是好剑。

老剑客却沉了脸,道:“你不配用剑。”

百晓生与侠客都清楚老剑客的言下之意。这罗刹教先是以一路追杀消磨老剑客的精力,后在一片混战中给老剑客下了药,如今这男子又趁人之危,欲与老剑客一战。

不堂堂正正比剑,反而寄托于旁门左道,这样的人,又算什么剑客?

男子却毫不在意,只冷笑一声:“不过是手中有当年剑神的剑,难道就配用剑了么?”

老剑客沉默一会:“我妻子儿女,是被你掳了去?”

男子道:“是。”

老剑客于是不再言语,只慢慢抽出自己的剑来,目光温柔。

良久,他抬起头来,道:“你该知道,此剑一出,见血方休。”他的眼神里,竟有些不可言说的复杂。

男子也不答话,只握紧手中剑柄,冰冷锋芒宛如天光出鞘。

既然再没什么好说,那便拔剑罢!


黑袍男子的剑,走的是诡秘莫测的路子,一招一式都叫人捉摸不透。

老剑客与他截然不同,他的剑法是杀人的剑法,以简洁取胜,能只出一剑,就绝不会再出第二剑。

能一剑毙命,就绝不会留下活口!

纵然此刻老剑客有所疲态,他的眼眸却依然神光熠熠,气势绝不输敌手一分。

良久,两人动了!

银剑如长虹天光,黑剑似嗜血巨兽,一个极尽变幻之能事,一个却朴实得光华尽敛。

任谁都能看出,老剑客的剑,足以斩光断虹,勘破世间变幻。

因为黑袍男子的剑,已断成两半。

剑客手中的剑,犹如他最亲密的知己挚爱,剑在人在,不能独活。

剑既毁损,剑客必亡!

老剑客静静的与黑袍男子对视。

两人皆是面无表情。

“我败了……"黑袍男子喃喃,继而大笑,“我败了,你也好不到哪里去!天下第一剑客,天下第一剑客!”

他接连说了两遍,然后竟似满足一般,闭目倒下。


罗刹教教主已死,事情却还没有完。

一批极厉害的暗卫得了教主嘱咐,若他身死,便不惜一切代价,兵分两路,一路拖延住老剑客,另一路快马加鞭,传教主的临终旨意,杀死老剑客的妻子儿女。

谁也不知道,为何远在西域的罗刹教教主会对老剑客怀着如此大的恨意。

即便身死,也不忘再捅上老剑客一刀。

负责拖延的那批暗卫精通阵法,配合无间,就算无法杀死老剑客,也足以拖延住他不少时辰,尤其老剑客刚中了药,又强提真气比剑,虽说制胜轻而易举,此时却也不易摆脱这批悍不畏死的刺客。

百晓生和侠客一路与老剑客行来,也略略了解老剑客的骄傲,早先又答应互不插手,此时便只能事不关己的在一旁继续看戏。

百晓生突然对侠客道:“你说那罗刹教教主,不在西域好好呆着,为何偏偏要跑来和一个成名已久的剑客对着干?”

侠客沉吟道:“他们之间必然关系匪浅。罗刹教教主临死前看向前辈的眼神,除了恨,竟还有怜悯,这是很不寻常的。”

百晓生道:“我却觉得,老先生最初看他的眼神,就不是在看一个敌人应该有的眼神。倒像是,倒像是……”他蓦的停住不说了。

侠客便笑笑。

过了一会儿,侠客道:“你真的不去援助两把么?”

百晓生正一眨不眨看着老剑客孤身大杀四方:“嗯?”

侠客只好解释道:“这刺客虽身法奇诡,各自配合间却有规律可循,若是能破坏其中阵势,前辈也好空出手来,赶去救他妻子儿女。”

百晓生看得津津有味,哪里听得他在说些什么,随口应道:“哦。”

侠客只能直截了当:“天机阁主学富五书,想必早知破解之法。”

百晓生终于回过味来,笑道:“你说的我都明白,只不过,这不都是大侠干的活么?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弱书生,哪来的功夫去做这个。”

侠客便也好脾气的笑笑:“我这不是要护着你么?”

百晓生道:“你却知不知道为何他要你护着我?”

这“他”,自然指的是前方杀敌的老剑客。

侠客叹道:“若你死了,谁来写上他是天下第一。”


老剑客解决完刺客,干脆舍了百晓生那珠光宝气的马车,二话不说牵了匹马,只顾快马加鞭,朝西而去。

独留百晓生与侠客在他身后面面相觑。

侠客迟疑道:“不若……我们共乘一匹?”

百晓生瞪他。


四、

落日西斜,残阳如血。

等百晓生与侠客赶到时,只看到那一匹被刺了七八剑的上品良驹,正奄奄一息的附在地上,惹得百晓生好一阵心疼。

这匹赤兔的旁边,站着老剑客和一个女人。

一个美得让人窒息的女人。

她并不年轻了,可她的丰姿神韵,莫不胜过世上绝大多数豆蔻年华的少女,且比与她相同年岁的少妇,多那么一份典雅的风仪。

她的眉梢眼角,水目朱唇,莫不是欲语还休的风情。少女的娇俏与妇人的温婉,竟在她身上交织成奇异的矛盾。

这是个被岁月眷恋的女人。

此时这个无比美丽的女人,正小鸟依人的靠在老剑客身上,一双含情目里水光欲坠不坠,只哽咽道:“你怎么才来,你怎么才来……”

老剑客抚着她的发,闻言沉默良久,才道:“……他去了么?”

女人咬牙道:“是,他去了。”

那双盛满湖光潋滟的眸子,终是落下一串晶莹的泪珠来。

美人的泪水,足不足以胜过万里江山?又足不足够让无数英雄溃不成军?

老剑客却只是冷静道:“谁杀了他?”

女人仰起脸看他,眸中竟似有着夺目的光彩,使她整个人都像是下凡的天女般贵不可攀。

她道:“我杀了他。”

一阵无言的沉默。

是要怎样的困境绝望,才能让一个连杀鸡都不敢的弱女子,将匕首刺进她亲生儿子的心脏?

老剑客却什么都没有说。

女人道:“你如今要杀了我么?”

百晓生忍不住道:“你为何要这么问?”

——竟如此肯定面前这人会杀了你似的。

女人看了他一眼,却没有答话。

她是不敢答,还是不敢信?

侠客的笑容一点点消了下去:“若他已无法亲手了结自己的儿子,了结杀他儿子之人,也是一样的。“

就像无法断情绝爱,那么绝了那个该让你断情之人的爱,是一样的。

“是。”女人捂着脸道,“我不敢让他知道,他至死都敬爱的父亲,竟只拿他做淬剑的工具!若是如此,由我来结果他的性命,让他平静的走,岂非更好?”

她突然平静下来,问老剑客:“反正我也是要死的,对不对?”

这种平静给她的力量,竟让她焕发出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光彩,她的目光,竟开始坚定起来。

一个不再受假象蒙蔽的女人,是比任何人都更聪明敏锐的。

她道:“我也是你淬剑的一环,对不对?所以当初我父亲向你提亲,你二话不说就答应了,我那时只以为你也心悦于我,并未深想——其实你只是需要一个家庭,等你的剑道臻至化境后,用以断情来更上一层楼,是也不是?”

老剑客道:“你不应该知道这些的。“

女人笑了,似雪地里凋零的一枝梅花:“天下第一对你就如此重要么?重要到不惜让你的儿子互相残杀以留下最优秀的那一个么?若不是罗刹教教主已死,你的儿子也已被我杀了,你是不是还要安排他们争斗一番,胜者为王?”

老剑客眼神波动,他道:“你是如何知道罗刹教教主的?”

女人冷冷道:“你以为我会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么?怀胎十月却连自己生下的是不是双生子都不知晓?你一直想方设法让我儿去剿灭罗刹教,是不是就打得短兵相接的主意?”

老剑客道:“你有一点说错了。”

他慢慢道:“我让他去对付罗刹教,确实是打着胜者为王的主意,但那不过是我一时兴起,想有个能与我一战之人罢了。可惜,这两人都十分不争气,没有一个有武学天赋,于剑道更不可能精进。所以无论他们是如何死的,都对我毫无影响。于我而言,唯一遗憾的不过是当初临风山庄庄主剑道高深,竟无机会一战,而他的剑道天赋,竟也没有被我的儿子继承。“

女人嘴唇都在颤抖:“你,你是说,当初你选择了我,不过是因为,不过是因为……"

女人无论如何对一个男人失望,内心却总是愿意相信当初那些美好是男人真心实意给予的,而自己在他的眼中,也总应该是特殊的一个。

而一个已经死心的女人,是比最凶恶的修罗还要可怖的。

“我当时是真的以为你喜欢我的……"女人喃喃。


那时的江南,杨柳拂岸,水色春光。少女的声音,却要胜过黄鹂与花香。

她眼中的那人凝视着她,目光中是化不开的深情。

于是无数岁月逝水,无数白驹过隙,她唯一能铭记的只剩下那一双眼睛。

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所有深情化成了平淡,所有温暖渐渐冰冷,给她的一切爱意,都消失不见?

是了,从他得到那把剑。那把曾经属于剑神的剑。

或许更早罢,从他获得绝世剑法,从他习得精深剑术。

从他心里生出了一柄剑。于是所有温情都被划得血肉模糊。

一切已太晚,太迟,太来不及!


侠客轻轻的叹了一口气。

他的叹息这样轻,却也这样重。

百晓生与老剑客听着,竟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。

侠客的手,已经按在了剑柄上。

那只是一把很普通的剑。一把被寻常铁匠随意淬炼过的剑。

这柄剑甚至连剑光都不再有了,凡铁制成的剑身也早已锈迹斑斑,锋芒不再。

可那只持剑的手,却不输老剑客的稳定有力。

就好像当他拔剑出鞘的那一刹间,定会出现漫天遍野的剑影刀光。

百晓生却轻轻的按住了那只手,冲他摇摇头。


“你一定是要杀了我了?”女人轻声问,“不死不休?”

老剑客没有说话,可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选择。

他要做天下第一,万死不辞,在所不惜。

可他自己也清清楚楚,这天下第一,做与不做于他来说,其实并无区别。

却为何不做?

他曾至南海之滨,看狂风吹浪,看惊涛怒吼,看怪石嶙峋,看飞沙扬砾。

他见过最温柔宁静的海,也见过最危险可怖的天灾。

手中的剑嗡嗡鸣响。他于面前巨浪而言如此渺小,却也如此不甘。那时他便发誓,终有一天要胜过这狂涛怒浪,一剑定江山,一剑平风浪!

执念大概便是从那时起深了根。

练剑艰辛,十年如一日,十年又十年。

他该当是天下第一!

终有一天,他该为万千剑客之首,分海定浪,不在话下!


百晓生站在了老剑客身前。

他目光复杂,道:“你非要做这天下第一不可?”

老剑客嘶哑道:“不错,我非要做这天下第一不可。”

百晓生用商量的语气道:“那末,我给你写上你的名字,你放你的妻子一马?”

老剑客稍稍沉默:“她杀了我儿子,我无法放她一马。”

百晓生终是没忍住嗤笑一声。

他拿出了自己的笔,那支被笑作阎王的笔。

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卷轴,轴里是一展雪白而柔软的纸。将卷轴从左至右依次展开,就彷佛精妙的机关被一一开启,华美而神秘。

这便是天机榜。

榜首的位置,只余一片空白。

百晓生轻声道:“便让你看看这天机榜吧。”

说完,他微微笑了,谁也看不清他是怎么动的,只轻轻一甩,那支笔便如离弦之箭一般,疾驰出去!

它的目标是老剑客。

一支笔,怎么挡得过一把剑?

可那支笔,笔杆极细,笔尖极利,穿喉不见血,就像风过不留声那样简单。

一支用来写字的笔,怎么抵得过一把用来杀人的剑?

可那杆叫作阎王的笔,却当真抵得过世间最锋利的那把剑。


五、

老剑客驻剑站着,不愿倒下。

他知道,倒下便意味着死,死便意味着败。

如今他却不得不死,不得不败。

败在自己的执念下。

他恍惚间想,若是当初自己没有去寻百晓生,会不会如今他也不会败?

或者更早,若是当初自己没有沉迷剑道,会不会过得比如今幸福?

若是当初……遇到了那个笑声比银铃还清脆的少女,爱上她,娶了她,珍惜她,会不会如今,有些东西便唾手可得而不是支离破碎?

他看到了海。

白云之上,孤城万韧,最温柔宁静的大海。

像是最温暖柔软的一双手,轻轻拂过他的全身,包裹他,亲吻他,容纳他。

于是他蓦然想起,当初年少,他也是这般深深眷恋着,依赖着这片海。

可一切是不是太晚,太迟,已来不及?

罢罢罢,凡尘俗世纷纷扰扰,何苦再作茧自缚!

老剑客温柔的带着一抹笑,合上了眼睛。

他至死,都没有放开手中的剑。

而他的故事,便也只落了个潦草收场。


百晓生的名器谱上,曾有一把剑,惹得无数人为其寻找。

为这把剑耗费的心力之高,竟还胜过排行第一的剑神佩剑。

此剑名唤阎王。

可谁又能想到,这把剑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,肆无忌惮的逍遥了数年?

谁又能想到,这把剑,竟只是一杆以笔为形的,连剑柄都没有的一片利刃?

谁又敢说,百晓生竟有这样的狂妄勇气,将自己的兵器明目张胆的写上名器谱!

阎王从不出鞘。

出鞘之时,便是阎王易主之日。

易的不仅是剑主,还有天机阁阁主百晓生之位。

百晓生随手将这柄阎王剑捡回来,扔给一旁静静站立,神色空茫的女人:“临风山庄最出名的,不是令父的剑法,而是一脉单传的铸剑术。如此,这剑也算是物归原主罢。”

女人下意识接住了那杆笔,却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,回不来神。

百晓生又不耐烦的把那卷无数人渴望登顶的天机榜递到她怀里。

少顷又觉得不甘心。

凭什么我为你天机阁辛辛苦苦干了这么些年,走的时候还得一声不吭?

于是蹬蹬蹬退回去,拿过一旁侠客的手咬破,以他的手作笔,龙飞凤舞的在天机榜榜首潦草写下几个字。

侠客睁大了眼睛,看着用他的手写上的几个字,竟有些忍俊不禁。

片刻委屈道:“你做什么要用我的血?”

百晓生理直气壮的反问:“难不成还用我的血?我身娇体弱,怕疼得不得了,你皮糙肉厚,碍不着事!”

侠客苦笑着摸摸鼻子。

然后拽过百晓生,将他拉到马上,回头望了一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,一脸莫名其妙的女人,也笑出了声。

他手一扬——

策马挥鞭,破土扬尘!

红尘俗事再难料,有酒今朝,何妨知多少!


六、

梦萦往事还江南,春在烟锁柳塘岸。

又一年春,四月桃花落。

现任百晓生是个很美的女人。

就算在她的美人卷上,排名第一的已是最负盛名的烟波阁江美人,就算她已不再年轻,也不爱说话,笑起来的时候却犹如春风拂面,温柔又让人心动。

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气质,让她比江湖上绝大多数美人都多了一份端庄沉稳,又比绝大多数闺阁女子多了那么一份岁月流淌的宁静淡然。

这是个有故事的女人。

在无数江湖侠客的心中,烟波阁的江美人是天下美色之最,一颦一笑都是说不尽的风情,撩人心弦;天机阁的百晓生却是天下美人之最,她的美,是种在岁月中凝固而被留下的美。

纵然世事变迁,也有绝代佳人,遗世而独立。

百晓生换代,天机榜也依现任百晓生的心意重新洗牌。

百晓生却没有换掉天机榜榜首的姓名。

不仅没有换掉,却也没有昭告天下。

只叫人知道,天机榜榜首,已是榜上有名。

无数豪侠动身前往天机阁,只为讨个说法。想着就算无法说服百晓生将榜首撤下,却也可以借机知晓榜首的名号。

之后再去挑战约架,顶替掉这天下第一,也未必不可行。

这些人无一例外败在了百晓生静静凝视着他们的眼眸上。

那双沉静的眸子里,是种说不尽道不明的情绪,看了只叫人心酸得想落下泪来,不愿再为难这个女子。

或许这天机榜榜首,是对百晓生而言很重要的人罢?

所以宁愿为他挡住千军万马,也不肯透露他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。

他们摇头叹息,纷纷离去。

其实天下第一姓甚名谁,于他们也不那么重要。

可这世上的疑问,是否再也得不到解答?

这偌大江湖,还有没有第二个特立独行的百晓生?那天机榜榜首,留下的又是谁的名字?

又或许,那榜上根本就没有留下名字,只是几个无法见人的胡言乱语?

谁知道呢。


这群无功而返的英杰豪侠之中,有一个抱着剑的少年,在离开之际,看到了百晓生院子里的一树桃花。

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艳丽无双,冠绝天下。

于是他微微笑了,心情明朗的吟着诗走远。

人间四月芳菲尽,山寺桃花始盛开。

长恨春归无觅处,不知转入此中来。

好一个长恨春归无觅处,不知转入此中来!


后记、

江南有书生,执笔诗三千。

读得万卷书,行得万里路。

书生着一袭青衫,与一装束不羁的侠客并马前行,青山绿水,万籁俱寂。

那书生忽然道:“这世间竟真有如此狠心的父亲么?就算想让他的儿子手足相残,又为何要让其中一个当上罗刹教教主?”

侠客道:“正道有正道的剑法,邪道有邪道的剑法。自古以来便有邪不压正,还是正不胜邪的疑问。你又怎知他是否打着两道双修的主意?”

书生撇撇嘴,不怀好意的感慨:“你们剑客,弯弯绕绕真多。”

侠客却只是笑。

片刻,书生又道:“你可知道,我们这辈子都做不成知己了?”

侠客笑言:“这不是挺好么?”

他揽住书生的肩,像是极亲密的挚友那样,附耳道:“那你这辈子,岂非离我不得?”

书生嗤的笑了出声。侠客于是放开他的手,朗声大笑间,与他纵马而去。

现世安稳。


我曾有愿,四海五湖,河山万里,有人同行,与我游遍世间奇景。

天下之大,南北东西,何处不得去?

红尘本喧嚣,何妨更快意?

江湖逍遥罢,不如归去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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